我思仙人碧海东——那些渊远的愿望与神明

前天看了王微编剧导演的《小门神》，开篇就很有趣，住在度朔山的门神，神荼、郁垒都要下岗了。

神荼、郁垒是谁？传说是蚩尤麾下的大将，上古魔神。

在著名的涿鹿之战，也就是张家口黄帝战蚩尤那次，被擒投降。然后据说从此负责抓鬼。他们生活在一棵大桃树下，有坏鬼，他们就用桃条把鬼捆了喂老虎（瞧，咱们的老祖宗有多么具体而生动的脑洞啊～）。

因此，鬼怕桃树。这就是桃木辟邪的来历。

蚩尤是个非常特别的人。一般来说，与开国皇帝争天下且被打败的人，基本就没有民间崇拜了。两个例外，一个是蚩尤，一个是项羽。

蚩尤死后3000年，秦王扫六合。秦始皇带着一个类似波兰的内陆国家，一直打到拥有自己的海岸线，东游海上，祭祀八神：“天主、地主、兵主、日主、月主、阴主、阳主、四时主”。司马迁在《封禅书中》说：兵主即蚩尤。

后来，汉武大帝，继续海上祭祀八神。继续拜蚩尤。

那是还没有纸张的古代，这个人已经被对手杀死3000年，而传说不灭。武力最强的秦皇汉武，以他为战神，拜祭他。除蚩尤外，八神的其余七神，都没有具体的对应人物。

又1000年后，宋徽宗的崇宁3年，山西解州说有蚩尤怨灵作怪。苏东坡的前书童，林灵素道长向宋徽宗推荐13岁的龙虎山张天师——张继先前往作法。

后来，张继先回复宋徽宗，说召来汉将关羽，制服了蚩尤之魂。

道君皇帝宋徽宗封关羽为崇宁真君，从此，关羽有了神界的身份，并慢慢成为了民间的武圣乃至财神。

《小门神》的故事，从度朔山开始——某脑洞超级大的老祖宗写的《山海经》中的地名。（追光动画的夸父追日，也是from山海经）

因为时代已经进入21世纪，很多神已经与现代人的生活不相关了。灶王爷、土地爷纷纷下岗，门神也面临不被需要。于是门神与土地一起被夜游神送往天庭下岗再就业培训中心。

《西游记》记载孙悟空大闹天宫是王莽篡汉那一年，《小门神》说，天宫呢，一直在保持与时俱进……所以短短2－3秒的镜头中，依稀看到形似宫崎骏天空之城叠加哈尔移动城堡的天宫，层层堆叠着唐代建筑、明清建筑和现代高楼。

然后，相貌似马云的神仙就业培训导师，请来在现代社会混得最好得神仙——财神，来给大家讲解成功学。

光注意财神的牛仔裤运动鞋了，没留神这位财神是关羽还是赵公明？哈，不知王微是否考虑过，让现代财神穿黑T恤牛仔裤，讲讲风口论什么的……

镜头转到尘世。高楼大厦，立交桥，小桥流水的江南古镇，街角的木板房子，操着江浙口音的小镇居民。也是2-3秒的镜头。我看到了王微的节制。——如果这个场景是陈凯歌或者张艺谋的，他一定翻过来调过去，生怕你没看懂、没被震撼，把你看吐了为止。

21世纪的小百姓，面临着和天上的神仙一样的困境——“转变”。

这个小镇，还有最后一户人家贴着门神。

不过如果往前四、五十年，这一户人家都不会有。那时的中国，家家户户都贴着唯一的神明——毛泽东。

一次，郝玺龙拉我去听某仁波切授课，每人可以提一个问题。

当时脑中空空，但如果人人都问，我没问题，显得不合群。于是问：

“为什么中国会发生文化大革命这样的事？”

仁波切看着我说：

“那是一场‘共业’。”

他没有再讲，我也没有再问，就过去了。

一会儿，又有一个传媒工作者问：“我的职责是把自己知道的，传播給大众，但又因为制度限制很多事不能讲。我为此痛苦，该怎么办？”

仁波切答：“首先，你要肯定和赞美自己，求知及传播的愿望。保持这个愿望，直到这个愿望成为‘共愿’，事情就会发生变化。未达成共愿之前的先行者，容易被摧折。”

Oh~。

《小门神》中也有这么句台词：“神是人造的。”

每一个神，代表着一种“共愿”。

比如妈祖，原型是一个28岁就死了的姑娘。但，她身上寄托着“出海的人平安回来”的共愿。人们相妈祖求告，也是向世世代代、千千万万有着共同愿望的人伸出链接。如果这种共愿还在，而又没有别的形象可以寄托，这个神明就不灭。

让我想到去年去俄罗斯，听导游讲俄罗斯的东正教历史。

导游叫娜塔莎，是莫斯科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，她讲公元900多年的时候， 伏尔加河流域一堆落后的小公国，物产匮乏工艺粗糙。

基辅的符拉基米尔大公问欧洲的使者，“为什么欧洲的东西很漂亮，有艺术性，而我们的人民就没有这种能力？”

欧洲的使者回答“因为这里没有宗教。”

大公又问，“为什么宗教可以让人民有艺术能力？”

欧洲的使者回答“因为生活很不容易，人提供给自己的东西，会屈就生活；而献给神的东西，总要高于日常所需，所以就有了艺术。而且，宗教的好处还有balabala……”

大公听着不错啊，决定宗教治国。

那么下一个问题，用哪个宗教？于是他派出三个使者，分别考察天主教、伊斯兰教和东正教。后来三个使者回国复命，分别陈述三个宗教的特性。

天主教使者说：天主教要用拉丁文祷告，很多很多事都不能做，很麻烦…

伊斯兰教使者说：伊斯兰教可以娶四个老婆。

东正教使者说：东正教只能娶一个老婆，但可以喝酒。

大公和他的大臣严肃讨论了娶四个老婆与可以喝酒，那个更重要后，选择了东正教。

公元988年，基辅公国从君士坦丁堡请了个希腊人做他们的牧首，在基辅河上游举行大洗礼，官兵把百姓赶入河中，一日之内，举国受洗。

这就是俄罗斯大地东正教的开始。

后来，俄罗斯的土地被蒙古人统治250年，后来又被波兰人统治，后来又被立陶宛统治，还被拿破仑打到莫斯科。

皇帝换了一拨又一拨。东正教沿着伏尔加河流域扩展到了俄罗斯的全境。从圣彼得堡乘船而上，到处都有东正教的洋葱头教堂，如烛火朝天，一程接一程。

后来，十月革命，列宁政府采用史上最强手段关闭所有教堂，如果祷告被举报，这个人就会丢掉工作。

没有工作，在生产资料归国家所有，半年时间天寒地冻的苏联，那无疑是送死的事。于是将近70年时间，东正教的声音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。

后来，苏联解体，教堂的大门重新打开——时隔70年，上一次曾进入教堂祷告的孩子，再一次进入教堂的大门，已是迟暮老者。

2012年，根据全俄民意研究中心的调查结果，50－53％的俄民众信奉东正教。

我曾经偷看澳门天主堂外挂着的许愿纸。

有人写“愿主保佑我当上处长。”

有人写“请主帮助我妈妈做饭变得好吃。”

我8岁的侄子写：“请主把我的牙齿变白吧。”

我一边看一边笑，但又觉得很好。和平年代，百姓的愿望就是如此。这样的细碎的真切的愿望，没法拿来向党提要求。现实的组织中，也没有人可以诉说与倾听。总需要寄托承载这些“共愿”的神明。

而一个时代，一个大事件，一个大企业，则是一场“共业”。

中学历史考试，有过一道题，“是时势造英雄，还是英雄造时势？”

时势就是一场共业，而英雄，是在那场共业中，承担并代表了“共愿”的那个人。

英雄成了共愿的皈依，于是，他的名字成为了旗帜与象征，超过了他本人的生物学意义。与追随者与反对者的复杂互动里，完成了一场“共业”。

这是一个在混沌里孕变良久，逐渐分明，然后突然之间头角峥嵘显露的过程。

如果这“共业”够大，那么承载“共愿”的那个人，就会成为世人的神明。

《小门神》的天人“共业”是，天神因为不甘被人类遗忘，放出了上古魔兽“年”。

网上吐槽比较多的是，为毛千辛万苦放出年，又秒速后悔了。

不过我这种爆米花观众，当时倒没思考。就是觉得那个年，造型像《银河护卫队》里的树。

以“木”造“年”，不知王微团队，是对五行之木星，与“岁”的意义，有研究，还是偶然的设定。我觉得还是挺妙的。

我对《聂隐娘》的感觉一般，是觉得打的不好看。

《师父》的解说《坐看围城》比电影好看。徐皓峰的好，是笔下有纵深。一个个句子读来，源远流长，意象万千。可这些知识与脑洞的趣味，放到电影里，变成画面视觉，看不明白，变成台词，有说教的繁琐。还是文字好看。

《小门神》的于我的略微遗憾，其实可以把道教的东西，多放一点。难得有一个现代人做的神仙题材动漫，三场破封印与神魔大战，像武打片。

这可是战神蚩尤的旧部，再战人间的故事啊，想看法术啊～中国的法术啊～～

而且，龙虎山张天师世家传了六十五代，而今尚有传人。如果借这个机缘，把什么修行、禹步、符箓等道家行事仪轨，能在电影里留个影像，也算帮中国的传统文化，存份东西。

多谢读完。

题目from 李白的《有所思》

“我思仙人，乃在碧海之东隅。

海寒多天风，白波连山倒蓬壶。

长鲸喷涌不可涉，抚心茫茫泪如珠。

西来青鸟东飞去，愿寄一书谢麻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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